克博拉尔货车司机,带着粗粝、坚韧、力量的气质,通常被视为男人的职业。调查数据显示,中国货车司机群体中,男性占比95%以上。女性货车司机,属于绝对的少数派。
来自河北张家口的李润兰,就是这样的少数派。她独自开着大货车南奔北闯,家在路上。她用短视频“写”日记,记录卡车生活,在短视频平台攒下270多万粉丝,是生于草根、长于草根的网红司机。
她是女儿,是妻子,是妈妈,是全家的栋梁,是雨打风吹总会盛放的“风雨兰”。
腊月二十二早上6点,李润兰从河北唐山市运送一车面粉,顺利抵达北京门头沟区。由于中午12点才有人来卸货,已抢到手的下一单活儿被耽误,只能无奈取消。
这单生意原本特别合适:从北京运货到大同,目的地离她位于张家口市阳原县的家仅七八十公里。运费一到账,正好回家过年。
“单子不好抢,拼网速、拼手速、拼运气,现在只能空挂回去了。”李润兰有些沮丧。
除去信息费、油钱、过路费,从唐山到门头沟这一趟,她最终到手1100元左右。
傍晚时分,卸完货,李润兰开着空车驶向家的方向。先走一段高速,然后转入最熟悉的109国道。十几年前刚入行时,李润兰在大同矿上拉煤,常跑晋陕蒙、京津冀,“路熟得闭着眼都知道到哪儿了”。
李润兰的“座驾”长度超过17米,载重49吨,基本上是路上常见到的最重型的货车。“大头长尾”的家伙,行驶在夜晚的高速公路上,虎虎生风的架势与方向盘后秀气的面庞形成反差。
她成为一名大货车司机并非偶然。“我家就在国道旁,周围的汽配店、修理站比超市多,同乡许多人也是开货车谋生。我很早就学会了开车,也喜欢车,性格就是这样,打毛衣、绣花这种精细活儿干不了。”李润兰笑说。
在她眼中,货运行业这些年变化特别大。十几年前,跑车拉货是个赚钱的行当,“一天能挣1500元,甚至更多”。许多人凭借着滚滚向前的车轮,盖新房,还旧债,结婚生子……但入行的司机越来越多,收入“卷”成了过去的一半。
从“国二”“国三”一直换到现在的“国六”,这位40岁的女货车司机,前后已换了七八辆车。
“买一辆大货车,相当于在我们小县城买一套房。”她随口就是一本账:每年给车上保险得2万多元,换轮胎2万多元,车辆保养4万元,修车还得一两万元,刨去加油加气,每月至少净赚2万元才够用。
有一次头疼得厉害,平时都睡在车上的她,找了一家宾馆休息。好歹睡了一个小时,同行司机们要继续赶路,她便爬起来跟着出发。
有一年冬天,气温零下30多摄氏度,她拉了一车煤走山路,天下着雪,地结着冰,路况十分复杂。车里哈气成雾,前挡玻璃蒙上了冰霜,得不停地擦。下坡时,即使拿捏着劲儿踩刹车,车依旧惊险地横竖乱溜。
还有一次,李润兰从高高的驾驶室下来,不慎一脚踩在碎玻璃上,脚底扎出一指长的血道子。在医院包扎好后,她没有遵医嘱卧床静养,瘸着拐着又上路了。跑车途中遇上生理期,腹痛也不顾,该提重物还得提,盖苫布照样爬高上低。
机构调查报告显示,货车司机群体深受颈椎病、腰痛、胃病等疾病困扰。此外,痔疮、“三高”之苦也缠绕着很多货车司机,局促的活动空间、不规律的饮食作息,让这一群体普遍长期处于亚健康状态。
联系货源、等待卸货、请人装货,经常需要打一圈电话,说好话,托人情;有的卡友为了多挣钱,开车连轴转,休息不过来,最后都成了疲劳驾驶,“要不怎么说车险都怕货车司机”。她开玩笑地说。
过去开油车,被偷过好多次油,趴在方向盘上迷糊十几分钟,“油耗子”就能把油箱“喝”到底,一下子损失两三千块……“货车司机都是拼着干,挣的全是辛苦钱。”一路上,李润兰语气平和,却字字如锤。
说话间,李润兰放慢了车速,眼睛掠过路边一家家饭馆,最终把车停在了一家二层饭店门前,“这家门前空地大,能停得下大货车”。
没看菜单,她张口点了一碗刀削面。这是她今天第一顿“正儿八经”的饭,此时已过晚上8点。
“货车司机喜欢吃面食,因为又快又省钱。”李润兰说,“109国道上往来大同运煤的车多,刀削面馆也就格外多。”
李润兰(左三)行车途中,在饭馆偶遇其他卡车司机(2月1日摄)。新华每日电讯记者王若辰 摄
在饭馆里,李润兰偶遇几位卡友,都是男司机,结伴从大同运煤到唐山。几位司机打算吃完饭继续赶路,预计次日凌晨1点到达唐山,之后再赶往天津,装上铁矿砂运回大同。这是一趟“成熟路线”,过去李润兰也跑过。
不约而同,几位司机面前都是一碗刀削面。他们拿筷子的手黢黑,那是煤灰填进手指缝,融进皮肤里,洗也洗不掉的印记。
“希望能有更多的服务区配备洗衣机、洗澡间、理发店,这样司机们不会个个灰头土脸了。”李润兰说。
出车途中,李润兰通常在服务区简单洗漱,对着后视镜擦脸,偶尔想起来才抹抹面霜,很久才洗一次澡。为了方便开车和干活,她常穿黑衣,喜欢马丁靴配窄口牛仔裤。
由于常年开卡车干重活又不能及时清洁,李润兰指甲缝里留下了洗不净的污垢。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蒋彤 摄
李润兰的手比几位卡友白净,但不敢伸出来让人看。常年手动挂挡,她的右手无名指明显变形;经常搬货、盖苫布,她的指节粗大、皮肤粗糙。她羞赧于自己的双手,但干起活来还是不戴手套,“戴上手套就跟没灵感了似的,不会干活了”。
“师傅,这车货要卸多久?”李润兰一面跟师傅们聊着,一面伸直手臂举着手机,将卸货场景拍下来。她又请人帮忙,拍了几段自己上下货车的镜头,不时老练地“说戏”:“从我走过来开始拍,拍到我上车关门。”
看手机里的素材差不多了,李润兰坐回车里,用手机软件剪起视频来。不大一会儿,一条浓缩着她大半天工作内容的视频宣告完成。时长几十秒,制作并不复杂,但流畅紧凑,镜头里的她十分自然。
“我基本上每天都会发一条视频,像记日记一样。”李润兰接触短视频已有四五年,创作定位是“通过视频分享卡车生活”。
“无非就是今天油价是涨是跌,又去哪儿拉货了,卸货顺不顺利……每天接触的就这点事儿。”李润兰坦言,起初她自己也想不明白,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关注她,“后来我想,可能是因为女性货车司机稀少吧”。
一人上路,窗外是熟悉而单调的风景,一走就是几个小时……不少司机的货运路,天然透着孤独。于是,和卡友聊聊天,看看在东南西北、大地山川间前行的同行近况,就是这个群体慰藉孤独的方式。
李润兰对这种“孤独中的陪伴”深有体会。路上遇见新鲜的风景、奇特的建筑,李润兰喜欢跟粉丝分享。有一次,她行至山西运城解州镇,看到路旁有关公像,觉得有趣,就拍了视频发出去。接着就有粉丝告诉她,那正是关公故里,还给她“科普”了一番当地文化。
有时,这种“陪伴”还能帮上大忙。一次,货车坏在一处偏远路段,李润兰两眼一抹黑。她在视频中沮丧地说起这事,没想到附近刚好有她的粉丝,直接开着车赶来帮她修理。
开车迷了路,着急之下开直播,也会有粉丝来救援。“有一回开到甘肃,路转不出来了,有粉丝循着直播画面找到了我,还送来食物,又一路带我走上大路。”
网络世界中的粉丝,因现实世界中卡友身份的链接,变得不再虚幻。连着一两个晚上没开直播,会有粉丝打电话来问:去哪儿了?回家了吗?“干我们这行,直播也是报平安。”
在服务区,在加油站,在高速路口的面馆,在货车司机聚集的地方,李润兰有时会被认出来。“这不是兰兰嘛!”一开口,就像老朋友。
“我很平凡,也没什么人脉,但有这么多粉丝,我觉得很荣幸。”李润兰的短视频账号首页,挂着一个网店,里面有车载音乐U盘、无线WiFi等商品,“基本都是和车相关、车上用得着的东西,我自己先用,觉得靠谱我再带货”。
在快手平台,粉丝量在100万以上的女性货车司机不下20位。关注她们的粉丝,大部分是同行。和跑车相比,带货赚钱更加快捷,但个别司机在粉丝多起来后,不怎么跑车了,只以“辛勤司机”的形象摆拍、直播,带货赚钱。
李润兰定位自己是“佛系带货”,从不在视频里“吆喝”。对于“流量变现”,她自有一套理论。
“粉丝是怎么来的?因为开车赢来粉丝,然后你去带货了,那么慢慢地粉丝也就没有了。”李润兰说,“我的长项是开车,不是带货。”
她自认“读书少”“口才不算好”“对着镜头没有优势”,所以她的视频就拍自己干活儿。“平时咋干对着镜头就咋干,只要在车上,我仿佛就很有灵感,离开了车就不知道该说啥了,车就好像是我的地盘。”
在交通运输部、公安部、中华全国总工会联合开展的“最美货车司机”推选宣传活动中,李润兰当选十大“最美”。2月2日这天,她作为“自媒体达人”,受邀参加卡车经销商的年会,坐在主桌重要位置,还被请上台发言。
出发之前,她将头发拢了又拢,在一身黑色便服外套上一件黑色西装,别上胸针,对着后视镜搽了口红,蘸了面霜,一遍遍抚着眼角的细纹。
这是李润兰的生活中少有的“盛宴”时刻。平日里,她几乎天天都在开车、干活,很少放假、旅游,也没什么娱乐、社交场合。
拍视频、开直播,是她生活里的调剂和乐趣,是平淡路途中的光彩,是三米见方驾驶室撑起的生活天地里的甜。
往年,她经常到除夕才收车,大年初二又开始打听哪里有活儿了,“春节期间司机少,货主给的运费高”。
今年春节期间,李润兰结结实实在家待了半个月,正月初八才出车。在家置办年货、打扫卫生、贴窗花、走亲戚,照样忙得停不下来。
她的母亲常年瘫痪在床,父亲也已年迈,好在身子骨还硬朗。丈夫杨延庆,也是货运司机,最近琢磨着转型做二手货车生意,需要为开门店筹钱。
大儿子杨文宇16岁,在石家庄读中专;小儿子杨天宇12岁,因为家里经常没人照顾,报了一个校外托管班,每个儿子一年都得花几万元。弟弟在她家隔壁开了个超市,她也赞助了点。还有一个身患残疾的哥哥,也需要她接济照应。
李润兰从小就当家,也向来竭尽全力。有段时间,来了个从大同拉牛奶运往广东、广西的订单,附近的男司机都嫌远嫌累,李润兰却连着跑了好几趟,其他司机至今说起此事,还打心眼里佩服。
李润兰在家拍视频,杨延庆就来帮忙打下手。“拍视频必须手稳,这得练。”杨延庆说。
看妻子“玩网络”风生水起,杨延庆也注册了短视频账号,现在已有十多万粉丝,两口子时不时会在直播间里连个麦。“一互动直播间就人气翻番。兰兰只要在我的视频里露个脸,就能‘上热门’。”这是杨延庆总结出的“流量密码”。
由于常年在外奔波,车成了家,家成了“驿站”,在车上不讲究,在家里多将就。
如果家人到齐,凳子都不够用,吃饭时床上还得坐几个。儿子们放假回家,得挤在一张床上。有时家里实在睡不下,李润兰就会睡车里。
黄糕是用黄米面做的蒸糕。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阳原,黄米和玉米是主要作物,黄糕便成为阳原人的主食。李润兰是吃黄糕长大的,有时出车,她也带上一块。漂在外地的日子里,吃不上还馋呢。
可到了俩儿子这里,黄糕不“香”了。他们对黄糕没那么深的感情,也都不太认可妈妈的厨艺。他俩都由姥爷带大,更喜欢吃姥爷做的饭菜。
选择货车司机这个职业,就意味着和亲人聚少离多。圈内流行一句话,“当我握紧方向盘,就不能再拥抱你”。
说起两个儿子,李润兰有点恨铁不成钢,更有着深深的歉疚。他们的童年时期,正是李润兰和丈夫货运生涯的起步阶段,夫妻俩常常慨叹自己没能陪伴儿子成长,帮助他们打下好基础、养成好习惯。“养孩子就像引水,把他引向这条渠,他就能往这边走,没及时引导,就把孩子耽误了。”李润兰叹道。
杨天宇活泼健谈,毫不怯生,既透着12岁男孩的机灵和调皮,又不乏自小独立而形成的“社会经验”,也会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,小心翼翼地遮掩自己想买一台平板电脑的心愿。聊天中,他的回答似乎“少年老成”——
杨文宇也给自己做了“职业规划”。他并不想接过父母手中的方向盘,因为“开卡车不安全”。他也同样担心着父母的安危,希望他们不再这么辛苦。他的手机,是学校组织实习时,他进工厂、站流水线挣来的。
刚出锅的黄糕,黏性极强,掰不开、扯不断。刚入口时有点粗糙,嚼起来又是软软的,越嚼越能尝出点甜味。
正像这一家子——有苦有难,也有乐有甜;嘴硬心软,又相互支撑;日子有点粗线条,但一家人心在一处,分也分不开。
2024年,李润兰的愿望是“平平安安”,目标是“挣钱”,对粉丝量“没有小目标”。
“从小老爹就教育我,要踏踏实实面对一切,有机遇就努力抓住,没有机遇就继续老老实实做事。”李润兰说,“今天比昨天更往前走一步,明天比今天更往前走一步,一直往前走,这样就行。”
2024年2月1日,小年前一天傍晚,新华每日电讯记者王若辰(左)、蒋彤登上女司机李润兰的货运卡车采访。李润兰 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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